陈力一路上一言不发,陈荷和他也没什么话可说,父女俩一前一后走在街上。
向生楼在青州城西,从陈力家到向生楼要从下里巷出来,穿过正街,和正街紧接的有一条宽道,那条宽道尽头就是向生楼。
那次去找王婆子是陈荷第一次走上正街,今日是第二次。
第一次走上正街时,被木匠抱着跑得匆匆忙忙,一心只想着王婆子,陈荷也没好好看看正街是什么样。
今日陈荷跟在她爹身后,她刻意放慢了脚步,一会看看左边,一会瞧瞧右边。
平朝没有宵禁,青州城的正街晚间也是很热闹的,陈荷这次走来时正是晚饭时辰。
她瞧见正街上的酒楼里人头涌动,街边卖吃食的小摊贩支起的一两张客桌也挤满了人,陈荷这时候也有点饿了,闻着酒楼里飘出来的饭菜香,看着街边摊贩端出来的一碗碗吃食,她咽了咽口水,抱紧了自己的腹部。
陈力自是也闻到了,他觉得自己己经快饿得昏过去了,回过头看看陈荷,陈荷依旧打量着正街慢慢走着。
陈力不满的发了火,“还不快走!”
陈荷仍旧慢悠悠走着,陈力的火气更大了,“还不快走!
看什么看,看穿了眼你这辈子也没这个花银钱享受的命!
给老子赶紧走!”
“爹,你有这个命吗?”
陈荷难得的开了口。
“老子有没有这个命干你何事?”
陈荷只是笑笑,继续看着正街慢慢往前走。
陈力拿她没法子,现下又不能上手打陈荷,要是打伤了,可是换不到好价钱的。
陈力只能粗暴的拉过陈荷的手腕,把陈荷拉得一踉跄,让陈荷跟上他的步子走。
陈荷毕竟只有八岁,力气哪里拗得过陈力,陈荷无奈只能走马观花的瞧瞧正街的景象了。
陈荷在正街最后瞧见的便是苏绣娘口中曾和她说过的云仙绣坊,只是陈荷不识字,不知道这便是苏绣娘口中的云仙绣坊,她也没有见到云仙绣坊的掌柜躬身送刺史夫人出门的场面。
过了云仙绣坊往前走,道路便要比正街更加宽敞开阔。
但是这里人却没有正街多,也没有正街喧闹,走在这条宽道上的人都低着头,脚步匆匆,陈荷觉得,他们就好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。
陈荷觉得陈力自从走上这条宽道也有些奇怪,他松了些抓着陈荷手腕的力道,也低下了头,脚步却比刚才在正街更快。
宽道两旁的宅邸大门前,都有两个穿着同样衣着的人一左一右站在门边,他们的右手都放在腰间配的一个长物件上,陈荷当然不知道那是刀,也不知道这条宽道就是青州城百姓平日提到时都要低声说的“官道”。
这条宽道虽宽,但没有正街长,陈荷跟着陈力走了一刻钟左右就没有见到门前站着两个人的宅邸了,这时候向生楼也到了。
陈力带着陈荷走进了向生楼。
向生楼一楼置上了几张桌椅,陈荷打量着这里的布置,和她刚才来时看到的正街上的酒楼差不多,只是这里现下只有一个人,那人正窝在一张椅子里,腿脚随意的往桌上一搭,他身旁还摆了一张矮桌,矮桌上放着一个酒坛子。
他正闭着眼端着酒杯,眼看就要将酒杯杯沿贴上他那厚实的嘴唇,陈力父女俩的到来打断了他的动作。
他抬眼看了看陈力,把那酒杯放在了身旁的矮桌上,“来了?
这都什么时辰了,你家这个是金呐还是银呐,也值得我饿着肚子等这么久?
今日这买卖要是做不成,我让你站着进来,爬着出去。”
他说话时是笑着的,说话的语调也像是和陈力随意唠叨闲话一般,陈力却是一下脸就白了,连忙弯腰不停朝椅子上那人作揖,“三爷恕罪,三爷久等了,都怨这丫头腿脚慢,要不怎的也不会让三爷等到这时辰。”
陈荷现下是震惊的,她从没见过陈力这般讨好人的模样。
“行了!
这就是你家的丫头呐?”
被叫做三爷的人放下了搭在桌上的腿脚,看向陈荷。
“是是是,丫头陈荷,还望三爷一会儿在秦妈妈面前多说几句好话。”
陈力赔笑说道。
三爷没说什么,站起了身,陈荷这才发现,这个三爷比陈力高出了一个头的身量,而且,这个三爷看起来比陈力还要壮实。
三爷上了楼。
陈力转身对陈荷吩咐:“一会儿秦妈妈问你什么,你就回答什么。
你得想法子讨秦妈妈喜欢,她才能收下你,明白吗?”
为了让自己的吩咐更加有力,陈力继续说:“今日秦妈妈要是不收下你,我也不会带你回家了,你就自己去寻活路吧。”
“嗯。”
陈荷答道。
三爷从楼上带下来一个人,陈荷觉得这应该就是陈力刚才说的秦妈妈。
陈力看到人下来就赶忙迎了上去,“秦妈妈,可把您盼下来了,我把人带来了,就等您来瞧瞧了,您看看,要是满意这丫头就留在这孝敬您了。”
秦妈妈现今三十岁,年岁同苏绣娘一样,比陈力年纪还小些,但却给足了陈力压迫感。
秦妈妈不屑的看了陈力一眼。
绕过陈力走向陈荷。
陈荷有点胆怯,她在秦妈妈没有走近时迅速打量了一眼秦妈妈。
秦妈妈穿着一身淄色衣裙,衣裙上没有多余的图样,只在外裳的两侧袖口用银色丝线绣上了一些陈荷看不懂的花样。
秦妈妈走到陈荷面前,将视线下放到陈荷身上,这时陈荷己经低下了头。
秦妈妈绕着陈荷转了一圈,走到陈荷面前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秦妈妈首接吩咐道。
“还不快抬起头来,秦妈妈让你抬起头来。”
陈力急匆匆朝陈荷吼。
“让他闭嘴。”
秦妈妈看着陈荷,话却是吩咐身后的三爷。
三爷闻声,抬手就给了陈力一耳光。
“再出声扰了秦妈妈清净,割了你的舌头!”
三爷手劲极大,在陈力还没从那一耳光反应过来时三爷就朝陈力恐吓了一句。
这边陈荷听到声响,猛的一下抬起了头,她的视线越过秦妈妈看到陈力右脸迅速红肿起来,而陈力反应过来后只是捂着脸不停的点头。
“这模样倒是生得标致。
你叫什么名字?”
秦妈妈再次开口。
“陈荷,我叫陈荷。”
陈荷是属实被吓到了,她不敢再违抗秦妈妈的命令。
“可会些什么手艺?”
“会……会烧饭,浆洗,缝补的活计我也能做些。”
“那便留下吧,总归这伺候人的手艺也会些。
同我上楼。”
秦妈妈转头对三爷吩咐:“给他二两银子,打发他走吧。”
陈荷跟在秦妈妈身后往楼梯走去,陈力小心翼翼的喊了声“秦妈妈”。
“何事?”
秦妈妈对陈力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。
“我昨日前来,同妈妈谈好的,若这丫头能入您的眼,是三两银子。”
陈力说着又小心翼翼的伸出了三根手指。
“呵,”秦妈妈唇角扯了扯,这是今晚她第一次露出笑,但这笑显然称不上和善,“入了这向生楼,我看上的人,你带不走,便是只给你一两银子,你又能如何?”
“你……”陈力正想大声反驳却扯着了右脸,右脸传来的疼痛让陈力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三爷这时候正打算动手按住陈力,秦妈妈挥了挥手,出口的语气和她的眼神一样不屑,“识趣的,就拿了银子滚。”
秦妈妈带上陈荷上了楼。
三爷掏出一两银子扔给陈力,便要他赶紧滚出向生楼。
陈力接住银子,朝三爷颤颤巍巍的说:“秦妈妈说是二两。”
三爷又给了陈力一耳光,“要我帮你说几句好话,还不给我送点钱财孝敬?
那一两银就当为你那丫头说好话的酬金了。”
陈力现下心里肚里是一团火,但面上不敢发作,只好揣着那一两银走出了向生楼。
他从向生楼往回走了十几步,回过头怒瞪着向生楼的牌匾,低声咒骂:“畜生!
畜生!
昧下老子的银钱,不得好死!”
而后骂骂咧咧朝下里巷走去。
陈荷跟着秦妈妈上了三楼。
迎面走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子,向秦妈妈屈膝行礼,喊了声“秦妈妈。”
“你带她下去收拾齐整了再带到我跟前来。”
秦妈妈吩咐道。
“是。”
“对了,给她讲讲规矩。”
“是。”
秦妈妈进了三楼走道尽头的一间屋子。
“你同我来吧。”
女子说对陈荷笑着说。
陈荷跟着女子往秦妈妈房间反方向走去,女子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陈荷。”
“我叫萱竹,是秦妈妈身边伺候的,我先带你去沐浴换身衣衫。”
“好的。
有劳萱姐姐。”
陈荷觉得萱竹说话声音很温柔,人瞧着也和善,脸上总是带着笑容,这让陈荷慢慢放松下来。
刚才跟着秦妈妈,秦妈妈总是一副冷淡模样,陈荷总害怕哪里做得不好惹了秦妈妈不快,秦妈妈也让三爷给她来上一耳光,那耳光要是打在陈荷脸上,陈荷觉得自己怕是就剩半条命了。
“不必道谢,秦妈妈着我同你讲讲规矩,你可要听好记牢了。
要是乱了秦妈妈的规矩,可是要挨罚的。”
“那姐姐慢些说,我怕记不住。”
“你瞧,这不就坏了规矩了。”
萱竹推开一扇屋门,挥手让陈荷进去,屋内有两个同陈荷差不多年岁的女孩向着萱竹微屈膝拜了一礼,“你们去备好衣物,备些吃食,就可以下去休息了。”
那两个女孩又行了一礼便出门去了。
“脱吧,热水己经备好了,进去洗洗,把身上和头发都清洗干净。”
萱竹说着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。
陈荷这才注意到屋内的陈设,屋内中间悬了一层纱帘,纱帘后放置了一个浴桶,此时浴桶上方正隐约飘着热气。
陈荷闻言掀开纱帘走到内间角落,将手中抱着的布包放在地上,那布包里是她从陈家带出来的衣物。
而后陈荷又走到浴桶边,开始褪去身上的衣物。
“这里的东家是秦妈妈,也就是说,秦妈妈是主子,”萱竹开始向陈荷说起了规矩,“这里的规矩是秦妈妈亲自定下的,凡是入了楼的人,都要守这些规矩。
若是坏了规矩,无论是谁,都是要被三爷叫人来打一顿板子的。”
正在清理头发的陈荷听到三爷就一阵害怕,此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“这第一条,也是顶重要的,见到秦妈妈时,定要叫‘秦妈妈’,可不能只叫‘妈妈’,几年前有个小丫头叫了‘妈妈’没叫‘秦妈妈’,秦妈妈可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。”
“为什么不能叫‘妈妈’?”
“你瞧,又坏规矩了不是?”
陈荷眼神里流露出慌乱,但是萱竹看不到。
“这第二条,就是不能问为什么,为何。
主子让做什么,便要做什么。”
“这第三条,就是不能说记不住。
主子金口,可懒得三番两次同咱们废话,主子说的话要记住,主子的吩咐要记牢。”
“从明日起,你要跟着楼里的娘子们学手艺,楼里有五位娘子,”陈荷这时候全神贯注的听着,唯恐哪一句听漏了记不下来。
“周娘子管着厨房,入楼的人都要跟着她学厨;苗娘子管着洒扫浆洗,入楼的人要跟着她学洒扫浆洗;说起来,有个娘子和你同姓,陈娘子手巧,会梳各式样的发髻,你也得同她学梳发髻;武娘子精于脂粉钗环,涂娘子精于茶道,你都得同她们学手艺。
跟着每位娘子学五日,五日后要给娘子们验看,比如你同周娘子学厨,就要在周娘子跟前学五日,第六日周娘子便要验看你学得怎样。”
“要是娘子们验看时不满意呢?”
陈荷问。
“要是只有一个娘子不满意,那也没什么,一月期满同五位娘子都学过之后,你可以去找对你满意的娘子跟在她们身边做活。
但要是娘子们全都对你的手艺不满意,那你就只能去跟着三爷练拳脚了,在三爷手下还不成气候的,会被赶出楼去的。
你也不用害怕,只要学好了一样手艺,就不会被赶出楼去,只等着来人把你买走就是。
你怎么还不出来?
水都凉了吧?
快出来呀,换好衣衫吃好吃食还要去秦妈妈跟前见礼呢,再晚些时辰秦妈妈可都要歇下了。”
陈荷闻言赶忙从浴桶中爬了出来,萱竹讲规矩的时候陈荷要穿的衣衫己经送进来了。
陈荷擦干身子套上衣裙,撩开纱帘走了出来,萱竹挥挥手让她坐到置有一块铜镜和一碟糕饼的妆台前,拿起布巾给陈荷擦拭头发。
陈荷赶忙阻止萱竹,“萱姐姐,我自己来。”
萱竹按住了陈荷的手,压了压陈荷两侧的肩,让陈荷转头面对着铜镜,“这也是楼里的规矩,”萱竹一边给陈荷擦拭头发,一边说:“秦妈妈说,来这楼里的人大都是苦命的,一辈子可能也没让人伺候一回,新人入楼这日便让我来伺候一次,也当是对来日有个富贵盼头。”
“桌上有糕饼,你快吃,这个时辰入楼,还没吃饭呢吧?
这也是规矩,这糕饼是周娘子亲手做的,昨日秦妈妈说今日要来新人,周娘子今日午间就备下了。
周娘子手艺可好,除了入楼那日,难得能吃上周娘子亲手做的吃食。”
“萱姐姐,你先吃。
我不饿。”
其实到这个时辰陈荷是真的饿了,但是她不敢越过萱竹首接吃。
“快吃吧,这一碟都是你的,抢了你的糕饼,明日周娘子和秦妈妈该罚我了。”
陈荷这才伸出手小心拿起糕饼放入口中。
诚如萱竹所说,周娘子的手艺很好,糕饼入口油而不腻,便是冷食糕饼也是松软得恰到好处,糕饼里面还有馅料,陈荷现下吃的是甜口的馅料。
陈荷很快吃下了一块,在吃到第二块的馅料时却被呛住了,是辣的,陈荷从没有吃过辣,第一口就被呛住了。
萱竹赶忙给她倒了杯水,看着陈荷顺过气来,脸色通红,萱竹笑出了声。
“还真是被周娘子说中了,周娘子说青州人鲜少食辣,你吃到这个肯定会呛到。
快吃吧,周娘子就在馅边上抹了少许辣酱,往下就是甜的了。”
“还有三个糕饼也有辣酱吗?”
陈荷问得诚恳,这辣酱她是一点吃不下了,就一口呛得她嗓子像烧过一般。
“没了,这向生糕一碟子五个,口味是秦妈妈定下的,秦妈妈说了,‘食五味,知浮生’,我也不知是何意,周娘子说五味是酸甜苦辣咸,咱们这些人最不缺的就是苦,所以向生糕里面没有苦的糕饼,有两个甜的,你吃不了辣,你这碟里面甜饼有三个。”
“食五味,知浮生?”
陈荷低声重复了一遍,又拿起糕饼放进了口中。
陈荷吃完糕饼时萱竹也给她挽好了头发,陈荷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,有些陌生。
“走吧,我带你去秦妈妈跟前见礼。”
萱竹说着便往门外走去。
陈荷起身跟了上去。